开会过后,他叫住我,聊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然后一脸凝重地问我:“现在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也十分危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教区贡献自己的力量?”
老全是湖北省南漳县某村的一名中年人,仅有初中文化的他在广东省东莞市、揭阳市打工期间接触并逐步痴迷“全能神”,为“全能神”组织活动提供食宿等便利,后被该组织发展成为在广东省揭阳市、梅州市一带的负责人。经过社区志愿者帮教后,老全现已脱离“全能神”。本文是社区志愿者对其开展家访时的片段手记,从中可以窥见其灵魂变化的轨迹,更能探秘“全能神”邪教的诡异行踪。
和组长去老全老家回访,家里人说他正在田里干活。第一次见到老全是在村口的榕树下,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便招呼我们坐在树下乘凉:“好几年没干过农活,把自家田地荒废了不说,身子骨反而不像之前那么灵便了。”
当我们问起他最近的生活时,老全从口袋里拿出自制的卷烟:“以前爱瞎想,总喜欢乱琢磨,没人能够把我从幻想里面拉回来,自从认识了这兄弟(编者按:指自制烟卷),味大,够劲,嘬一口就能把我拉回现实。
“现在政府对种田的农民弟兄好啊,不但专门上门收购粮食,还发补贴,加上村里的分红,不单单生活有保障,农闲的时候还能带爸妈老婆孩子去旅游,这些年他们没少为我操心。”
按照惯例,我们问了一些他对“全能神”的看法。“不会信了。”老全眯了眯眼,好像看着远方出神,突然猛地把手里剩下的烟吸了一口,扔掉烟蒂,用脚踩灭,才长吁一口气:“就跟我家婆娘说的,信了之后,田也不耕,饭也不吃,这种教不信也罢。
“我是家里的独苗,祖祖辈辈都在这村里干农活,爹妈、爷爷奶奶都惯着我,我很快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当时条件艰苦,搞大生产,大家的热情都投入在农业建设上了,也没人去管村里这群野孩子。过了几年,村支书说服我爸他们,说我是村里几个孩子中长得比较壮实的,送去县城读个书,那边有他家亲戚照应,回来好帮忙留意农药化肥的用法。按我妈的说法,那时候叫我去读书,是想着以后能够把数算好而不被人缺斤少两,也就不舍地答应了,就这样我跟村里几个‘壮实的’被送去县城的中心小学读书。
“那时候哪会有什么理想抱负,只是觉得出远门能到处玩,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到了村支书亲戚家,住的是铁架子床,吃的也是村里的稀饭,不过一个月有一两顿肥猪肉已经让我们欣喜若狂了。到了上学的时候,一开始还没什么,到后面就想家,想家里的玉米面馒头,这时候村里会派人送些番薯面粉过来,一般是村支书跟着某家父母,有时候是我爸妈来,有时候是一起来上学的孩子的父母来,不管谁过来,一家三口都会抱头痛哭,不说话,也说不了话。这时候村支书就会张罗着让我们一起吃中饭,因为地方小,他们没地方留下来过夜,必须赶上下午回村的拖拉机。就这样,这种生活持续到我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虽然不算优秀,勉强考到了进高中的合格线,这下我母亲不乐意了,原以为我能够回家务农减轻家里的压力,现在一上高中,不仅少一个劳动力,还要额外养一张吃饭的嘴,为这事,差点跟我爸闹翻。我记得当时村支书到我家做工作,谈了一下午,我妈就闹了一下午,到最后我爸咬咬牙:‘上!’于是我便进了县城最好的中学。”
老全拿出第二根纸烟,用打火机点着,却一口也没有抽。
“除了读书,那3年我没少干坏事。”老全嘴角微微上扬,摇了摇手中的纸烟,“这口爱好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那时也没现成的,用烟纸包烟丝,再切成差不多的长短。当时我们班主任是个大烟鬼,每星期我就主动去他家帮忙切纸烟,把纸烟盒子装得满满的,多出来的几根就进了我的口袋。像做弹弓打鸟啊,上树掏蛋啊,到山上捉山蟑螂(一种中药材)去卖啊,反正没少挨骂,还好成绩勉强跟得上,爹妈也就没说什么。
“又是3年,考上了大专,这时候我妈也不再反对了,她说肯定是上辈子欠我们家的,要上学就上吧。到了省城,我玩得更疯了。当时都是包分配的,甚至学费、生活费都不用家里出,就没怎么上心读书。为了给家里省点钱,我倒卖过不少东西,什么衣服啊,球鞋啊,录音带啊,港台明星的海报啊,流行什么就卖什么,赚了不少烟钱。
“毕业后学校让我选单位,我听老妈的话选了离家近的县二轻厂,一个月几十块工资,不多但是我乐得轻松,到周末休息就回趟家,就这样闲着闲着过了10年,中间结婚,生小孩,然后突然有一天,单位倒闭了。失业对于我们村来说是大事,男人养不了家是奇耻大辱,抽了一晚上闷烟没合眼之后,我决定去省城打工。”
正说着,这时有个骑车的小伙子从村子里出来,远远地朝我们这边招手。老全见后高兴地招呼我们:“走,上我家坐会儿,顺便吃顿饭。”
进了村里,老全拉着组长的手穿过小巷,拐进一家4层高小楼房的院子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门口择菜,旁边几只母鸡眼巴巴地等着女主人把烂菜叶“赏赐”给它们。女主人看到组长出现,立刻停下手中的活,上前拉住组长的手:“恩人来啦,还没吃饭吧?中午就在这里吃了,我杀只鸡!”
老全把我们领进客厅,招呼我们坐下后,便开始烧水沏茶。眼前这个热情好客、经常把笑容挂在嘴边的人,谁也无法想象他之前却是两眼呆滞、表情木讷的。
到底邪教是怎样把一个人慢慢地拉进深渊,又是怎样一步步地使人疯狂的?我刚想发问,老全已经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重游故地,一切变得很陌生,省城变化太大了。不过那时工作很好找,到处在招人,我当时去了酒店前台应聘,很快就被录取了。刚开始有点不适应,倒班制比起以前在二轻厂的时候要累得多,但是有更多的工资,遇到更多的人,陈生就是在前台认识的。
“那天他来开房,穿着衬衫,戴墨镜,打领带,右手拎着个公文包,腋下夹着西装外套,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办手续的时候,他煞有介事地摘下墨镜,问我信神吗,我说不信,他就说我内心有事郁结,脸色很不好看,信神能够排除心结,还特意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金漆红底的港版《圣经》,说这几天住店时借我看看,希望能帮到我。那时确实是离家有一段时间了,心里想着家里的老婆孩子,平时除了上班就是睡觉,没什么业余爱好,反正白天休息的时候没事干就看看呗。当时就是当消遣来看的,也不曾想说要信这信那,也许是有事情排遣无聊的时间,觉得整个人身上的压力小了很多。以为就是读《圣经》信耶稣化解了内心的郁结,于是,等陈生退房的时候,我问他怎么做才能去信耶稣。
“陈生一脸神秘地说:‘现在信耶稣已经是过去式了,要信‘全能神’。’我当然知道“全能神”只是称呼耶稣基督的另一个名字,在《圣经》里面有讲。‘这不是同一人吗?’我问他。‘不一样,时间上不一样。’他脸色很异常,说话之间还到处张望,好像在观察周围有没有人注意他,‘现在说不清楚,这样吧,这是我的传呼,你休息就打个电话给我,以后再联系’,说完他就急急忙忙跑了。
“我照做了,第一次在一个茶餐厅里见面,他特地找了个楼上包厢,我那时以为是对我的尊重,现在才知道,他是怕被其他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我就看了几天的《圣经》,对其中的内容一知半解,他那时说得我晕晕乎乎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信了。离开的时候他跟我说,‘小王啊,下次你休息的时候联系我,我带你去做礼拜’。
“当时倒班排到我上夜班,早上一累就睡觉了,不曾去想联系陈生,到了想起这回事已经是一周以后了,我打了他的传呼,很快,他就回复要我在某公园门口和他碰头。我依约碰面,他带着我穿过公园,绕进小巷里,三转四转,最后到了一间3层高的小楼房,我见到了自己的‘弟兄’。和外面的环境不同,里面布置得很温馨,我和陈生一到,他们就开始唱歌,大概能听出是些流行乐的调调,但是词却一点都不懂,隐隐约约能听到‘主’‘全能神’‘大祭司’什么的。我不想让陈生难堪,就装作全懂了在一旁听着,也不发问,就这样第一次集会自己傻傻地在‘旁听’中度过。走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我以后在弟兄面前就叫‘旺旺’,要我留下工作时前台的电话,以后集会好通知,我便照做了。
“大概过了一星期吧,教会的弟兄就打电话找我,说是要‘交通’,后来知道‘交通’就是集会的意思,要我还是去上次的公园等,有人会去接我,叫我的化名。隔天依约到了公园门口,不久就有弟兄来喊我‘旺旺’,我就跟着他走,还是到了之前的地方。唱圣歌、祷告之后,有一个叫小红的女孩接待了我。我因为只看了几天《圣经》,很多地方搞不明白,比如为什么不叫主耶稣要叫‘全能神’,她回答我说,这是按时间来喊的,主第一次道成肉身的时候叫耶稣,现在是第二次道成肉身叫‘全能神’,两者都是同一个主,没区别。我当时也没在意,到后面她说现在的主的作工跟《圣经》上的作工还有点不一样,然后她给了我一本《话在肉身显现》,说是现在的主的作工全在这本话语里,让我回去好好读,第二次交通就这么结束了。临走的时候,我问小红以后我能不能直接过来集会点这边,因为我已经知道怎么走了。她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样,很是紧张,一直摇头,坚持要我在公园碰头,由弟兄领我过来,我看她既然这么坚持,也不好说什么,就同意了。
“之后的一个月,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去交通集会,学习《话在肉身显现》,学唱圣歌,休息之余也买了一本《圣经》来看,但是跟《话在肉身显现》有不少出入,区别最大的是《圣经》要求教众‘爱你的敌人’,而《话在肉身显现》则是对敌人睚眦必报,我就这个问题去问了小红,后来才知道她负责对我进行劝诱,当时只是单纯地认为她好说话,看起来又懂得多。她说这是每个时代作工不同,对信众的要求不同,对敌人的态度也就不同,但是总体来说目的是一样的,是解救人。解救人!这是多么高尚的目的啊,我当时就被这虚伪的目标哄得服服帖帖的,认准‘全能神’教会是在拯救苍生,决心全心全意跟随教会去工作。
“那怎样才能去解救人呢,一开始我以为内心虔诚就够了,在工作单位里四处跟人说‘全能神’的好处,结果一周下来,就小陈和小菲两个同样是柜台的同事表示有兴趣听听。于是我介绍小红给他们认识,小红很高兴,说是又有姊妹被解救了。我当时也很开心,背井离乡、倒货赔钱等阴影通通烟消云散,那天晚上也睡得特安稳。
“之后半年我们3人一直在那个地方进行交通、吃喝神话,都是轮流去的,一人去集会学习,回来就讲给另外两人听,有时候集会和上班有时间冲突,我们就互相顶班,当时觉得这是互惠互助,既不影响工作又不妨碍集会,参与热情很高,我们都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但是小红却跟我们说不要心急,要多学学神的话语,对神有进一步了解,学习怎样去得人,最后才能传福音。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们那个集会点被依法取缔了,负责租用场地的弟兄也被警方带走问话。那一天我心灰意冷,认为‘全能神’是在为全人类做好事,而政府不理解也就算了,还打压、禁止我们传福音;更让我生气、失望的是小红突然打电话给我单位,说我是大红龙安插进入‘全能神’身边的‘敌基督’,要我从今往后不能与‘全能神’再有联系,这让我像是掉进了无底深渊。我全心全意加入去服务、去追求,教会竟然认定我为‘犹大’!这是多么让人失望啊,但是我又不甘心被蒙上冤屈,决心洗刷自己的罪名。于是我辞了职,回到老家,要找当地‘全能神’组织还我一个‘清白’。
“本来我可以就这样脱离‘全能神’的毒害的。”老全说到这,被阳光晒黑的脸上少有地出现红晕,“但那时还完全浸没在救世救人的幻想之中,加上自己小时候被惯出来的‘野孩子’性格,让我向狂热的深渊越走越远。
“回到老家,我三天两头就往基督教集会地钻,打算与当地‘全能神’的弟兄联系上。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很快找到福音队的人,由他们牵头和当时负责县城的区长取得联系,说明了省城那边的情况。刚开始他们也不信,我说出了我的灵名‘旺旺’,讲了些‘全能神’的话语,还主动提出要在我老家农村搞一个传福音队,发展人、解救人。他们才半信半疑地同意我在老家传福音,不过只让我一个人去组织,县城会有人找时间联系我看我做得怎么样的。
“那时候满脑子就是要洗刷自己的‘冤屈’,没日没夜地和人交通,传福音。农活不想干,在田地里逮着人就说‘全能神’的好,好说歹说发展了几个;借钱招待从县城来的弟兄,一来二去,县城区带领那边终于认可我是‘坚定’的信仰者,同意我作为一个招待(指接待其他地方来的‘全能神’弟兄)回到村里,做好配合工作。同时,对村里信的村民解答关于‘全能神’的问题,坚定他们的信仰。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只是利用我狂热的信仰之心去为他们当替罪羊。”
这时候,女主人端了一盘水果上来,招呼我们:“那个死脑筋回到家三天两头就往县城跑,家里的地也不种,孩子也不带,看看,现在小孩都跟他认生!”“好啦好啦,女人话别太多,赶紧做饭去!”老全脸一黑,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待女主人进屋张罗饭菜后,他说:“这些年多亏她撑起这个家,我参加邪教后就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还不停往外拿,有的作为奉献交出去,有的作为传福音或者招待开销,村里人都开始建小楼房的时候我家还是砖房瓦顶,自己最亲的人过得不好自己都毫无知觉,心里却想着拯救人,是不是很可笑?‘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学校老师的这句话让我幡然醒悟,但是也已经弥补不了我对家人所造成的伤害。
“在家不到3个月,县城那边又打电话过来,让我去县城开会。到了集会场地那边,有个大家都叫他‘韩少’的陌生面孔,显然他的地位比在场的都高,连县城区带领都站在他旁边毕恭毕敬,端茶倒水。但是他却表现得很随和,招呼我们坐下。开会过后,他叫住我,聊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然后一脸凝重地问我:‘现在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也十分危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教区贡献自己的力量?’‘愿意。’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他了。‘那好,隔壁县跟大红龙的斗争形势比较复杂,比较危险,我又刚好有点事要去北方向上级汇报。这样,你去做那边的临时总带领,灵名、电话、身份都用我的就行,主要是在那边各个小区鼓励他们在高压下做好得人、解救人的工作。电话用电话卡打,没钱了也不要充,买另一张打,小心小红龙。’
“准备两天之后就出发了,那时我觉得那是自己一生之中最风光的时刻,自己坚定的信仰得到神的回应,被冤屈的罪名也得以洗刷,还‘升官’了,虽然是临时的。春风得意马蹄疾,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到隔壁县,我便马上开展得人工作。
“可是到了隔壁县,才发现问题远远比说的要多,许多人以前信后来不信了。我马上召集教区各个小区的带领开了个会,讨论如何让那些以前信后来不信的人重新信,最后确定两点:一是得人的时候要端正态度,保持平等的沟通状态,不能高高在上地传教;二是编一些顺口溜,有的是用来毁谤其他宗教,有的是确定该传谁不该传谁。其中有一条我记得很清楚:‘一口不言,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肢无力,五官不灵,六亲不认,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久坐不动,实在无用。’
“也许是太过兴奋了吧,每到一个小区我就马上参与交通集会,迫不及待地去传播神的话语,去结识有共同信仰的弟兄和姊妹,鼓动当地福音队去得人,一起学习、‘吃喝神话’。没日没夜忘我地工作,结果等来的却是当地教区被政府取缔。
“之后我被送到社区矫治中心学习,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了。这几年,我本本分分干农活,也不再搞什么信神的活动了。原本村里几个因为我信了‘全能神’的村民,看我不再信了也就跟着不怎么信了。村里一些给骗去钱财的,这些年能还的我都还了,当作是赎罪吧。”老全眼神有点迷惘,仿佛这些年信神的经历像是在做梦,做一个拯救苍生的英雄梦,这个梦又是如此真实。
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再到大悲,湿润的眼眶让他不停地眨眼,试图不让坐在对面的我们发现。幸好他妻子出来让我们留下来吃饭,他赶紧借端汤跑进厨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把脸洗好了。
(文章节选自《36名邪教亲历者实录》)
《36名邪教亲历者实录》是由广东省委政法委牵头,广东省社科联、省反邪教协会协调省监狱管理局、省戒毒管理局等单位编写的首部以详实丰富案例为主的反邪教警示教育书籍。广东省委领导林少春同志为该书作序。此书是广东省35名反邪教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和心血,从近万个邪教人员受害案例中筛选了几百个有代表性、有说服力的案例,经过反复集体讨论,又从中挑选了100个案例进行深入走访,在征得当事人同意后,精选并编写了36个案例,加上专家深入点评和近半年时间的编辑整理后最终形成。该书已列入广东省“七五”普法读物,由南方日版出版社出版,目前已发行5万册,免费发放省内各地各部门,供宣传学习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