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一天,“门徒会”传到了陕南山区的王家,王家老大的城里媳妇正带着孩子回来探望公婆,进门之后,发现全家人正围着一个来“传福音”的卷发中年妇女有说有笑。
卷发妇女唾沫泛白地讲了个把钟头,王家人兴致勃勃地表示,要跟着信教,唯有老大媳妇礼貌地笑笑,表示并没什么兴趣。
然而,在此后的20多年,王家人除了这个媳妇外,再无一人对“门徒会”有过热衷,唯独这位最初不感兴趣的城里媳妇,以令人惊奇又费解的毅力,成为“门徒会”坚定的信仰者。
我是这个王家的一个晚辈成员,老大媳妇是我大姨。我亲眼见证了她这20多年的信仰之路。
奶奶常讲,在王家世代居住的村落里,我大伯是个出息人。考到市里念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县公路管理局。更让家人觉得门楣增光的是,大伯娶了一个城里媳妇,还是县邮电局的一个柜员。
大姨第一次来到王家时,所有人都对这位城里媳妇的大方得体赞不绝口。她和大伯结婚时,我大概四五岁,和全家人一样,非常喜欢这个洋气的大姨。
记忆中的奶奶家,整日陷在寂寥的农村生活中,但只要大姨一回来,整个庭院仿佛都喜气洋洋,小孩们围着大姨,等她发饼干、香蕉、糖果和方便面,在农村,这些东西我们一年也碰不上一回。
四周的妇女也都跑来串门,她们似乎永远也看不够这个媳妇在衣着、言语、举止、习惯上展现出的“城里人”的魅力。整个王家甚至都因为这个城里媳妇,被村里的人们高看一眼。
可20年后,年迈的大姨孤零零躺在老屋的床上,双腿浮肿,面色发黑,低着头靠着床头发呆。我从省城回来探望她,刚一进屋,大姨就说了一句“感谢神”。
我不善言辞,看着她头顶上那一圈快掉光了的花白头发,散乱地披在黯淡的面容上。眼前不断浮现出她20多年前的样子,在这个偏远的村落里,那个光彩照人的城里姑娘。
大姨似乎看出我面露感伤,便挤出一个笑,问我妈最近好不好。
“好,都好。”
“感谢神。”
大姨究竟是怎么信上“教”的,开始我没搞明白。
后来听我妈说,是因为那一阵子,大伯搞外遇。一次大姨打扫卫生,在沙发底下发现了大伯给别的女人写的情书,跟大伯大吵了一架,大伯扔下她好多天不回家,她信“神”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
在大姨生着闷气独自回王家时,“传福音”的卷发妇女常常来探望,后来还带着其它“姊妹”一起。大姨回来的次数渐渐多了,小孩子照例能接到城里带来的零食,一个个欢天喜地。而大姨带回去的行囊中,也多了不少“神”的见证。
这些见证都是大姨手抄在纸片上的笔记,是传福音的“姊妹们”给她讲述的“神”的各种“显灵”,她们让大姨认真记下来并传给城里的人们,这样就会有“神”的“恩典”。
那时候,王家一家人对这个都相当热情,加上“传福音”的人和邻居,每次最少都有10来人聚在院子围成一圈,每个人都兴奋地手持学习笔记,听别人或者自己讲述各种“真实”的故事:比如,谁黑夜中见到神的光了,谁的弟兄祷告后重病痊愈了,谁因为说了神的坏话口舌生疮了……似乎每个人都能从身边找出一些体现神迹的事例,讲得郑重其事,听者也神态肃然。
学习完后,跪下祷告,女的头上要带上方巾,跟着“传福音”的人闭上眼念祷词,5分钟祷告完毕,大家睁开眼,传福音的人一个个问:“你有没有感到脊背发热?”
“没有。”
“那你就是不诚心。你呢?身体发热了没有?”
“热了,都开始冒汗了。”
“嗯,那就是神显灵了,神赐你平安。”
到吃饭时间,传福音者又要求大家向“神”祈祷生命粮,说求过之后米缸里的粮食会增加,吃上一碗饭能顶平时两碗。
吃过饭,大家又要一起唱“神歌”,就是根据《世上只有妈妈好》、《让我们荡起双桨》等曲调,配上他们自己写的歌词来传唱。
满屋子都充满着欢快的气氛,各种离奇的故事和新奇的仪式让这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兴奋躁动,直到传福音的人要走了,还千万叮咛,一定要晚上再次祷告,否则就会受到神的惩罚。
如今看来,那样场面的聚会倒像是一场民俗活动,热闹而怪诞。
不过两个月,王家老少便对此失去兴致。
农村人更在乎的是粮食,是劳作,当然也格外在意每次“传福音”的人来白吃白喝。尽管王家人还是盼望能祷告出“生命粮”,但在给“传福音”的人盛饭时,表现出对不劳而获者越来越多的厌恶。
反倒是高中毕业的大姨,对“福音”越来越认真了。热忱地向神祷告、参加聚会,相比起王家人,那些对她亲密关照的“弟兄姊妹”像是她的第二个家庭。
信教第3年,大姨坚持辞去了邮电局的工作,全家人都气坏了。
爷爷和奶奶堵在门口不让她进门,说好端端的公职,多少人花钱托关系都弄不到,这么轻易就给甩了,而且还是为了这么一群白吃白喝的人。
大姨却一副无限憧憬的样子说,“都是人间的小事业,我现在要做的是拯救咱们弟兄姊妹,是要升往天国的大事业。”
这样荒诞不经却毋庸置疑的解释,气得老两口不断悲叹。
大姨还告诉家人,我们现在的辈分关系只是临时的,无论老幼,都是神的儿女,要以“弟兄”或“姊妹”相称,老人听罢更是暴怒。
爷爷吼着问:“那你也把我叫弟兄?”
“是的,信神的人都应该这么叫。”
“放屁!”
大姨给屋里的墙上贴白底红色十字架布,贴一次奶奶撕一次。大姨又把家里藏的照片,画册都拿出去烧了,说带人像的都是邪灵。气得奶奶边哭边骂,“造孽,简直是造了孽了。”
大伯更是直接拿板凳把大姨按在地上殴打,但大姨却说这是“神”赐给她的磨难考验,自己乐于接受。大伯气得闹了几次离婚,但大姨死活不肯,此后大伯另寻了住处,好多年没跟她讲过一句话。
没了城里的工作,大姨干脆搬来农村,完全不理会家人的嘲讽和责骂,每天蹬着一辆自行车,去各个兄弟姊妹家“做功”。家里人懒得说她的时候,她就耐下心来跟每个人说信神的好处,不厌其烦地讲神在各处显灵的事迹。当然,只要一开口,还是会被爷爷奶奶骂回去。
2000年前后,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大姨跟别人合伙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快餐店,为附近工地的民工提供午饭。
家人认为大姨终于“改邪归正”了,关系稍有缓和。可时日长了,家人却发现她没挣到一分钱。
原来她因为传福音时间长,做的功多(也就是拉人信教的人数多),被上面指派成这一片区的负责人。当负责人必然要有经济花销,还要向上“进贡”,快餐店挣来的钱全都悉数上交了。终于,随着附近工程结束民工离开,快餐店没两年就倒闭了。
这是大姨最后一次做“正当”的事业。
大姨有个儿子,一直带在身边。
从儿子上小学起,大姨就成天给儿子灌输要相信“神”的大能,终有一天世界会二次毁灭,只有信“神”的人才能得到拯救。每天监督儿子跪在地上祷告,监督他吃饭时祈求生命粮,甚至让他介绍同学来家里听她讲福音。
儿子会按照学校里的知识问大姨,信“神”是不是迷信?大姨如临大敌般,对儿子进行了严肃而漫长的教育:神的大能主宰一切,把神说成迷信的都是撒旦邪灵,学的知识再多再好,也比不上做一个对神忠心的好儿女。
儿子自然听话乖巧,一切都照着妈妈说的做,大姨也常在传福音时对别人夸耀:自己的儿子是神的好儿女,是咱们的好弟兄,以后就是天国的人。
后来儿子高中毕业,考去了很远的一所大学,毕业后也留在当地,很少再回来,就算回来,也从不提信神的事。
后来,爷爷得了脑瘫瘫痪在床,奶奶也老了。家人已经习惯了大姨的信仰生活,也懒得再去责骂她了。
只有大姨依旧没有改变。十几年如一日,除了每日劝说自己的家人信教,更是把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对外界新成员的拓展中:农村里留守的老年人、无所事事的妇女、残疾人,甚至学龄儿童都是大姨求之不得的“传道”对象。
大姨像一块陈旧的膏药,黏在别人的庭院中讲述着鬼鬼神神,在那些人的冷嘲热讽和恶语相向中,保有着激情与毅力,集腋成裘般地拉拢了一位又一位的信教者。
大概也是这种“走火入魔”一般地劲头持续不断,奶奶有一次还跟她跪着祷告了一会儿,这令大姨激动不已,她向家里其他人做见证,说是奶奶身后必将受到神的保佑。
我自然也是大姨劝导的对象,只要我去奶奶家,大姨就见缝插针地跟我侃侃而谈,刚开始是给我读抄写的各种神迹见证,再后来拿着一本《圣经》给我讲里面的故事。
可大姨讲的故事,多半是七拼八凑的,比如他们说耶和华是神,现在神的儿子耶稣降已经临人间,把福音传给了一个叫“三赎”的男子,要我们只能听信“三赎”的话。过了几年,大概是人事变动,大姨又跟我说不要听“三赎”的话了,现在要改听“许赎”的……
小时候,我的确乐呵呵地跟着大姨学过祷告,求生命粮,学过唱神歌,也参加过她们的兄弟姊妹聚会,后来被我妈强令制止了。
但我那段跟从她信教的短暂经历,成了她逢人必叹的谈资,说我本来是神的儿女,被撒旦勾引离开了神。
后来,我偶尔也会忍不住问她,比如,“新闻上说‘三赎’这个人1997年就出车祸去世了,神的传人怎么能出车祸呢?”
大姨仿佛有准备已久的答案,麻利地说,这是“三赎”把神审判世界的道给世人传好了,他升天的日子是早就预定的,接下来的人世悔改任务就交给了“许赎”,“许赎”升天的日子也预定好了,但现在不能说,到那时只有悔改了的人才能跟他一起升天国。
还有一次,我问她:“信神有什么好处吗?”
大姨立刻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描述:“信神就是得拯救呀,世界将接受二次毁灭,那些信神的姊妹弟兄将被送往天国,天国里金砖铺地,白玉做墙,吃的用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你会有佣人服侍,一直没有忧愁烦恼地活下去……”
大姨就蜷在自己阴暗简陋的屋子里憧憬着,连我起身往出走都没发觉。
2003年,爷爷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大姨逐渐减少了外出“做功”,肩负起了服侍公公的任务,接屎端尿,任劳任怨,从未间断。村里的人都啧啧感叹,真是比亲生女儿还照顾得好。
过了不久,新闻里讲有“门徒会”邪教的成员闹事,我担心大姨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但大姨除了在家照顾好两位老人,剩下时间不过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长久祷告。
任何事情都是祷告的原因:自行车坏了,她说神不让出去以避免灾祸,所以要祷告感谢神;舌头上火,她说是讲话触犯了神,要祷告忏悔;肚子胀,她半天想不出缘由,还是去祷告,最后开悟说自己没有及时把肚子里装的见证分享给弟兄姊妹们……
因为常年坚持不坐汽车(她说是神要求的),坚持步行或骑自行车,而且不挑食,五谷杂粮随便都能当作一餐,大姨的身体很好,极少生病,但她把这都归功于神的保佑,即使偶尔有点身体不适,她也说经过祷告马上就好了。
去年,大姨55岁了。身体似乎不如以往了,先是饮食变得差了起来,原来一天能吃四餐五餐,忽然就只能吃一两餐了。食欲不振导致精神状况也不好,整个人在两个月时间里足足瘦了一圈。
大姨用祷告安慰自己的时间更多了,可身体却每况愈下,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走路也困难起来,经常因为腿疼只能躺在床上。家人让她上医院,她说自己是神的儿女,不能上医院。
有一次她坚持出门去做功,才走出去几分钟又回来,说身体不行了,神不让出门。
我妈说大姨其实也开始害怕了,她偷偷问过我妈:“要是真的有个啥大病我该怎么办呀,没有积蓄,也没有医保,出个事情只能等死了。”
慢慢的,大姨实在病得出不了门,只能每天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谁也没见过她再祷告过。
我来探望她的时候,忍不住对她说,“要是当年邮电局的工作没有辞掉就好了。”
大姨也不反驳了,只说要是工作没辞,混到现在也该退休了,好歹能拿个正科级待遇吧,退休金一月不得个四五千?还有医保什么的。“可是现在呀,空空的啥也没有。”大姨苦笑起来。
身体好的时候,大姨曾“传福音”去过很多地方,那么多“弟兄姊妹”围着她,可自从病倒后,从来没有人来探望她,老家只剩她和两位同样孱弱的老人。
奶奶已经有些痴呆,有时候学着大姨以前的样子跪着祷告,大姨就一言不发地看着,也不祷告,也不说话。
只是在什么事后面也都会无意识般的加一句“感谢神”,像是20多年“门徒会”留在她身上唯一的痕迹。